森林中是永恒的冬日
所以所有出生在森林里的生灵都想要离开森林
想要离开它们共同的母亲
森林外有一个金色的王国
那里拥有四季，没有无休止的冷雪
那里是森林中所有生灵向往的地方
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够真正走出森林
森林太广阔，也太危险
所有想要走出森林的生命最后都留在了它们母亲的怀抱里
夜莺的母亲，夜莺的父亲，夜莺的爷爷，夜莺的所有先辈都无一例外
只有夜莺逃离了森林，它振翅飞到了那个国家所掌控的天空下
国中正处冬天，一切都被冰雪覆盖着
但这金色的王国已比森林里温暖太多，夜莺已经十分满足了
夜莺在王国上空盘旋了一周，最后落到了王国正中央一尊铜像披满雪的肩上
铜像肩上的雪厚厚的，仿佛积云亲自来到地上为他织了一件披肩
夜莺被干燥的冬雪冰到了爪子，有些不满地在铜像肩上重重跺了跺脚
你很冷吗，小鸟儿？
铜像在这时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是什么人？
夜莺问铜像
我是一个殉道人
铜像对夜莺说
我死于许多年前，为了守护这片土地
如今我再度成为这里的守护神，我存在，是为了守护这里的人
铜像的脸已经生了锈，夜莺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觉得铜像此刻有些难过
夜莺并不能理解铜像的志向，它沉默着抖了抖翅膀，缩起脖子为自己保暖
你很冷吗，小鸟儿？
铜像不知怎的又发现了夜莺的小动作，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轻柔，与晚间诗人们吟唱的曲子很是相衬
不，先生，我觉得很暖和
夜莺说了实话
尽管冬天总是寒冷的，但是和肃杀的冻土比起来，谁不愿意拥抱生命循环的大地呢？
你说得对，生命循环的大地总是让人分外欣喜的
铜像目光如炬，他深深望着身下这片大地，神色哀伤
小鸟儿，你经历过死亡吗？
铜像问夜莺
我只晓得，每一年，我都会失去很多亲族
他们不是被冻死在雪里，就是半折在风中
因为我们都想离开我们的森林，所以森林将我们留下了
夜莺答到
或许并不是森林将你们留下了，而是你们留在了森林中
铜像和夜莺意见相左，他顿了顿，不再说话
金灿灿的头顶与冉冉升起的太阳恍惚之间好似融为了一体
小鸟儿，你从异乡而来，或许今天你还不能理解我的话
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故土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过去，我总是想要离开我的家乡，因为我厌恶那个野蛮的地方
而今，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等我再想要回去时
却发现我的家乡已经陷入了沉睡，它再也无法醒来了
于是我只能枯守在这片尚未被冰雪笼罩成眠的土地上
任由风霜锈蚀我的躯壳
任由盖在我身上的金叶子被人们采去换一顿饭食
任由压在我身上的金盔甲被人们搬走炼成金币流转在世间
任由我手中握着的金佩剑被人们运送到博物馆供人参观
最后，我变成了原来的样子，赤身裸体，心火熄灭
到了那一刻，我是无比地希望他们能将我沉入地下
让我为我过去的家乡、如今的王国尽最后一丝绵薄之力
让我的躯干与我夭折在半道的理想一样化作春泥
让我巨大的手掌托着人们的孩子长大
让我坚硬无比的头颅成为这个王国的养分
让我万年不会消失的细胞哺育那冰冷的荒原
良久以后，铜像长叹一声
你是世间最大的蠢货，我为你悲哀
夜莺贴着铜像缺口的心房啁啁而鸣
沉入地下只会让你的心脏永远封存，那样，你怎么还能存在于世上？
名为遗忘的恶魔只会把你抹除，到那时，你什么都不会剩下！
夜莺冷酷地哭着
铜像却笑了笑
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能在沉睡前，感到你是关心我、爱护我的，这就够了
不，先生，您不该睡去！
夜莺飞到了铜像的手掌里
我深爱着您，我敬佩着您，您是我最为向往的存在，我愿意一直陪着您！
夜莺急切地诉说爱意
铜像无奈地眨了眨眼睛
我亲爱的小鸟儿，你还太年轻，不晓得爱是多么让人苦恼
我只能祝愿你健康，而难以许你一个你我共存的未来
我们之间相隔了许多年，当我失去肉体时，你尚未诞生
而你诞生时，我早已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勇毅
你应该找到你的世界，而不是陪着我这具早已衰老的尸体共度余生
不，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您，因为我知道您与我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
只是人类离开森林时，我与我的亲族还留守在森林里不敢亦不能离去
我虽然晚您一步到来，但我确确实实追上了春天
我们并非相隔万里，亦未曾站在时间的两头
我们只是尚未有过如人那般平常的年月
可是在人们漫长的年月中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同我们这一刻一般，沟通精神的对话！
夜莺曼声啼鸣起来，被太阳唤醒的人们来来往往路过铜像
却无一人愿意把目光放在铜像和夜莺身上
在人们眼中，现在的铜像已是一无是处，无论他身上多出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动容
听完夜莺的话，铜像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
可是小鸟儿，你还需要生长，我已经不再能长大，而你还可以
如果你将生命散布在我身上，日后只能得到无尽的悔恨与悲凉
可倘若我与土地共生，如此一来，到了新春
你所见过的每一片幼嫩而柔韧的绿叶都会被金轮的辉光所化合
它们终会嬗变为我身上的金叶，你瞧见它们，就如同瞧见了我
而在你呼吸的时候，或许就能发现在空气中沸扬的尘埃与游荡的光点
那是我被炽热所分解的须发，它们总会飞旋至那汩汩而流的江河
那江河之中，或许就会有我赤红的血肉铺垫在河底为河中的生灵作口食
而你，与它们共享我的一切
因此，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在与我同呼吸
所以，夜莺，没有什么值得悲伤，也没有什么会消失的
我沉睡进入这片土地，就是一直与你在一起了
我们的永恒不必为人为界定的时间所束缚
在当下这一刻，只要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相爱相知，灵魂共振，以思想为笔共刻情书，我们就能一直相连，不用为门第与世俗所连累，也不需被旁人的眼光和冷酷的教条所分割，更不必叫那些败坏的德行与哀痛的污浊所染指、玷污
那么，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一直到太阳的尽头，我们融为一体
所以，且让我沉入地下吧，夜莺
智慧的焰火方兴未艾，贪婪的恶魔紧随着光芒攻城掠地
世界混乱又单纯，污浊又清净，叫人难以认清好人与坏人
可这一切都不要紧
总有一天，大风会吹走我身上的落叶
且让我过冷的血液冻结于污名之下，向森林的深处慢慢融化
且让我为远方大地干涸的血管通水，且让我用另一种方式存活在这世间
且让我的灵魂流脱至四处与你相拥，只要我无处不在，你就不至于找不见我
好吗，夜莺？
夜莺最终答应了铜像的请求
不久之后，在人们将铜像推倒、抛弃，铜像真正进入森林的那一刻
鲜绿的草叶疯狂向上生长，各色的菌菇拔地而起，冰雪开始融化，树木开始低语
森林霎那间活了过来，仿佛一直在等待铜像的归来
森林的剧变让王国震悚，夜莺没有理会王国人们的污言秽语，它一路高歌回到森林，森林中的生灵们沉默迎接了它
夜莺热泪盈眶，轻轻落到躺倒进土地
已然陷入沉睡的铜像的指尖上，对他说
你果然是对的，我们共同呼吸着
我回到家了，先生，您何时能够睁开眼睛呢？
森林回答它
或许你能看到我们自由之时，到那时，先生一定会笑着回来的
夜莺，为此奋斗吧
夜莺闻言披上了战袍，坚定地说出了那句话——
眼睛，为勇士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