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栓子

公义,那条尚未解冻的河。

我想要观看的视频在加载度显示为百分之零的黑屏处卡住了一个半小时

将错误上报给“帮助与反馈”,网线那边的他们回答我:“视频格式与播放器不合”

没办法,与废物别无二致的程序员还没来得及研发出与我精心收藏的数据庞大、格式多样的长视频相兼容的播放器

既然人造的电子产物不支持播放我的收藏

那就试试看观看人类的自然社会吧

说不定这样我的心血就能多积一层


我转头望向车壁上颤颤巍巍跟随绿风的节奏律动的时钟,指针显示如今是公元三九九九年一月十三号星期五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这颗时钟在公元一九九九年被一个垂老的女人挂在这页浅葡萄紫色的车壁上

而载着我和他们人类的这趟列车生产于两百年前,也是辆名副其实的老古董

我又一转头,望向车窗外

酗酒的太阳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投进天地之间的火炉,熔流下至地平线,瘫在世人眼前长长的一条,如同炸弹焦黄的引线

许久未见的黎明中的薄雾

浮动着结壳的霾蓝尘埃

那是衰老的星星们死去的细胞

降落在人间

“噗!”

刺耳的电子汽笛声扑散了即将飘向我的一粒美丽的胎型细胞

我不悦地皱起眉,将头探出车窗外

列车臃肿丑陋的车头刚刚释放完一轮具有浓污染的电子蒸汽

见况,我赶紧拉上了我那在石制耳罩旁刻有雪白蔷薇花的防毒面具

全方位转动我颈上沉重的脑袋,防止我的脖子生锈或是冻住,或是被毒气污染发生异变

在狭窄拥挤的车厢里做出这番动作其实是相当具有挑衅意味的,不过人类的规则并不能约束和针对我,我对他们并没有意义,他们对我又怎么会具有意义?

但我还是想为此悲叹:如今的车厢已然并非单纯休息和期盼的场所,而是人类的欢乐场、名利场、生死场

我咔嚓咔嚓扭过头,看向身后用餐车厢里那个冷漠的、黝黑的、落魄的、正在给一位西装男士切面的老者

我注视着他娴熟切面的动作和缺了一条胳膊的左半边身子

心底不禁腾起一股外放的、不可抑制的怒意

它让我的心如同火燎一般炽热滚烫

可它没能让我的身体一道滚烫

我裹紧了自己,有些迟钝的疑惑

我分明穿了很多件衣服,怎么却还是在这闷热狭小的车厢里被冻到瑟瑟发抖?

是什么让我冷却?是什么让我颤抖?

闭上眼,闭上眼!不用看他们的脸!

我对自己这么说

片刻钟后,我睁开了眼睛

冷静地在理智上寄放了我仍在发抖的双手

冷眼旁观我老熟人的生死场,如同多年以前一般


多年以前,天地之间还留着一堵猩红的高墙,隔开生死世界

多年以前,安放老古董车厢的铁轨还是片残落枯萎的葵花在上头排满的平静山谷

多年以前,我的老熟人还是人类公认的英雄

我看向车厢里面无表情、要去逃难的人类

心底着实怜惜

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前,有一群人——像我的老熟人一样的那些人

他们走出了被孤狗、枯火、草编围起的野地

他们推倒了那堵被该挂上路灯的吸血虫们一手打造的粉刷着灰扑扑的素漆,隔开穷人和富人的高墙

他们用燎原之火烧死了那帮跳脚的、给吸血虫当走狗的臭鱼烂虾

他们在漫山遍野种起了鲜嫩的葵花与高产的稻麦

他们让所有曾被吸血虫鄙夷为“穷贱”的骨头都不必再吃粗粝的饭与水

他们让人间,这场并不公平的游戏,变成了一部真诚的、扣人心弦的巨著

我看向车厢里面无表情、要去逃难的人类

心底着实怜惜

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前,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那个世纪

人人家中只有大家都买得起、用得到的必需品,而没有那些过去被吸血虫们炒作成珍贵,如今在末世卷土重来的,用作在畸形的社交中撑场子,且必须精心维护才能在这世上继续存活的奢侈品

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前,在英雄依然是英雄的国度里

人人口中都可以发出响亮的批判的声音,而没有那些过去被吸血虫们视作危机、刺刀跟敌人,如今在末世已然变质疯狂,被每一个逼入绝境的可怜人在心底写出的隐晦的渗着污臭的下水味儿的文字

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前,在人人都是英雄日子里

人人都在兴奋地指望世道能更好,而不是像现在的人们一样,百事无成

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前,在英雄还活着的理想国里

人人都在发展自己的智慧,在我们的理想国中,找不到一个稀世的蠢才,而不是像现在的人们一样,已经在胶制的工厂化社会中缓慢窒息


回忆如钟声敲打起我冷硬的心脏,我恍然从情绪中抽身,急急奔走,来到我的老熟人面前

我注视着他

他干枯如白草的长发,显示出他如今的年纪;他沉重疲惫的脖子上背住的钢铁枷锁,显示出他如今的身份

我心里流下泪来,我心里流下血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愿相信我们过去预设过的最坏的结局已经悉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我试图从他如今那张麻木却仍不失风采的脸上看出他年轻时的模样

就像是掀开盖在一把孤零零的、常年待在深山老林中的藏宝之地、被搁置了许久的金剑上那层满是灰尘的塑料薄膜一样,扯开了那层膜,膜下的金剑锋利如旧、完好无损

我这么希冀着,我这样希求着

然而我失败了

我再也无法将面前这个孱弱的、贫穷得如同光裸的老人同记忆中我那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战友联系到一起

那种错愕,仿佛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所感受到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才刚刚被一家吸血虫所经营的大公司解雇

理由是我的正义之举妨碍了老板赚钱——两个月前,我阻止了我的上司,公司的总经理强奸一个女孩儿

一个星期后,那个强奸未遂的罪犯因多项罪名被警察抓了起来,总经理自然换了人选,新上任的那一位,是老板口中的一个“无能之辈”,所有人眼里的正直青年,他被打压多年,早该升上总经理的位置了,上一个总经理只不过是老板的亲信和替罪羊

然而好景不长,新上任的总经理就职不过一个月就出了车祸,人事部也巧合地在此时给我下发了解聘通知

我对此并不吃惊,平静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只是在下楼时有些烦躁,因为那个被我救下的女孩儿恰巧在楼道里尖刻地辱骂我

啊,我挡了她往上爬的道路,原来如此,她竟是这般怨恨我吗

可那天,她分明向我发出了求救

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了,我早就想要离开了

可就在那个关头,他聘请了我

我因此停在了那堵猩红的高墙前

我去往他的小小王国的那一天

失手打碎了一座小小的粘土制成的粉红蔷薇状的摆件

我想,他肯定要生气了,他看起了那么喜欢那座摆件——他将它放在手边,那一定是重要之物

我没有想到他并不追究我造成的破坏

他只是苦笑着说:

留不住的东西终究还是留不住啊

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心爱的那个摆件在我来的前一天就被人打碎过一次了,他废了一晚上的工夫将它拼好,可仅在第二日就再次破裂

他对此并不特别悲伤,只是无奈于人和人造的脆弱

因他这一句话,我意识到了他的性情

我不敢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生活在忧愁中的君子?

我同样感到错愕,因为他简直就是生活在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他最看重的精神世界是他活着的根基

养着他的物质世界则是他活着的代价

他草长莺飞的精神世界与他搏不出名头的物质世界造成的巨大的落差

叫他的渴望之心始终逼仄

白花花泄出去的银子,愧疚的心

倾倒的江河,同陈旧的、不堪的自己

再说不出的和解、理解与解释

任由它们同真心的抱怨一样挤在喉管

放任自己的病痛在苦难中野蛮生长,因为找不到给人间苦难的解决办法,只好偏执地给予自己惩罚

将夸大的、失真的罪名尽数泼向自己

但愿人世稍安

天啊,我们如此地合契

而在战斗中,我们也总是合契,这是意料之中的

我遇见他的这个际遇,就是意料之外的

过去我想要什么的时候什么都缺

遇见他以后就再不会有这样的委屈

因为我们逼仄的渴望之心相遇了

彼此总是个补偿

可而今他又变成一个人了,他要如何在这荒唐世中活着?

物质世界只是养着他,不能让他活着

只有那个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高度发达的

我们建造的理想国

他能在其中活着

理想国,理想国……我们的理想国!

我们的理想国建在最崇高的理想之上

那一年,我们发现呼吸的频率与贫穷、痛苦、荒唐的频次分毫无差

推倒吧,都推倒吧

他这么同我说

于是我们建立了我们的理想国

我们所有人的理想国

然而理想国终究只能是理想国

我们费心杀死了恶人,却杀不死人类的欲望

在日渐衰老的太阳之下,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人心中住着的恶鬼会杀死英雄

我们的理想国建立尚未满百年,就危如累卵

那一天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

是一日又一日暗中进行的精致的交易在不知不觉中

扼死了坚守与信念

是一日又一日暗中进行的丑恶的勾当在不知不觉中

叫正在孕育的和谐与道德胎死腹中

是一日又一日暗中进行的对肮脏的放纵与妥协在不知不觉中

害死了高尚与良知

是一日又一日暗中进行的对恶欲的忽视与轻视在不知不觉中

让本就难产出生的善欲铩羽暴鳞

是一日又一日光明正大暴涨的喧哗与浮躁

在所有人都隐隐可觉的明处打断沉静,打断沉浸

是一日又一日光明正大暴涨的贪婪与私利

在所有人都隐隐可觉的明处叫克制与公利一蹶不振

是一日又一日光明正大暴涨的嘈杂与不耐

在所有人都隐隐可觉的明处限制表达,锁住大脑

是一日又一日光明正大暴涨的狭隘与卑劣

在所有人都隐隐可觉的明处让理想与追求溃不成军

等到已经从根子里腐烂的理想国彻底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任何的挽救都已是钻冰求火,徒劳无功

理想已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意志在他们眼中不过儿戏

他们离开了,他们放弃了,他们背叛了革命,他们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国!

而后,我们弓折刀尽,败不旋踵

英雄轻而易举地被杀死了

哈!我就知道,活着的英雄,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样的怪理之下,理想国如何能不颠倒!


我的理想国,我的英雄,我的战友

我们苦心竭力,以命作火

然后,一败如水


多么荒唐


我的英雄,我的战友,我的老熟人啊,多年以后,你来到我们所有人的孤坟前,你会如何看待我们呢?你这个可怜的幸存者!

我们,你最亲密的战友,在雪和血中死透了,而你也满盘皆输,人生中只剩下了败绩

尽管在猩红的高墙之下,我们也都还“活着”

可你永远不会与我们重逢了

我淌下了血泪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骤然清澈了起来

他似乎是看见我了

可他再也触碰不到我了

他此时的沉默是给以我最好的善良

我亲爱的战友哟,你且安心吧,找到一个让你活着的地方

最后,记着我们这些亡魂给你的忠告:

不要试图改变那些叛徒了

他们既已选择了那条与我们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道路

就证明他们已用罪过和无良证明了自己的邪恶,赢得了利欲熏心的吸血虫的青睐

你不必问他们背叛的原因

他们一定有着同一个众所周知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人类隐形的罪恶与人类向往的利益永远不谋而合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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